(一) 斷臂再生
馬拉當拿斷腳﹐一生無法恢復
海洋叛將鄭健和2009年重繪《中華英雄》﹐將之置於溫日良與馬榮成鬥爭的context﹐更能明白《海虎三部曲》的人物﹐一而再再而三地斷臂、「細胞重組」、代之以機械手臂等情節的意義。除了典出阿基拉和電影Star Wars﹐還包含最in的香港武打漫畫秘史: 馬榮成拒絕簽約﹐慘被斬手。一如星球大戰的劍客﹐手被砍﹐再也無法用劍﹐其創傷﹐就不僅是斷手。
球王馬拉當拿效力巴塞隆拿﹐腳被踢斷﹐就再也無法恢復。馬榮成隱伏一年﹐以天下畫集重出江湖﹐漸成神話﹐繼續暢銷﹐但筆下的靈氣﹐卻再不復見。於是《海虎》裡的手臂重組﹐就有君能取而代之的意思: 肥良欲踢爆馬Sir的志願﹐功敗垂成﹐就由融合兩家所長的鄭健和﹐用馬Sir的爾雅與肥良的霸道去完成。
香港武打漫畫有幾大流派﹐一、黃玉郎結合娛樂事業的霸權一族;二、破門而出﹐一路hea做的馬榮成一族; 三、老油條的上官小寶鄺氏一族;四、邪派異類﹐鄺氏出身的牛佬和肥良一族。武打漫畫夕陽西下﹐鄭健和方出身鄺氏﹐得肥良支持﹐以《武神鳳凰》出位。
海洋沒落﹐和仔以溫日良繼承人的姿態﹐效力黃玉郎編繪十二期《中華英雄前傳》﹐沒有仇人眼紅﹐反而有深刻的特殊意義: 自馬榮成被斬手﹐《中華英雄》不下十次八次有人續寫﹐搔不著癢處﹐直至鄭健和出手﹐才有細水長流﹐又剛猛無匹的驚人成果。 和仔將馬Sir與肥良兩種靈魂契合﹐再由玉皇朝畫手駁身、實景﹐顛鳳狂龍﹐卻有妙手偶得﹐如臂使指﹐替舊作重新接駁經脈血管的神奇。
於黃玉郎言﹐《英雄》斷手接回﹐就證明他將港式編寫漫畫﹐流水作業化的成果(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)。於肥良與和仔言﹐他倆要取代馬Sir的地位﹐卻不是要當他的再生。和仔《脫北者》的濫觴是《銀河鐵道999》﹐星野鐵郎寧願命喪九泉﹐也不想換接機械身體(手臂)。他們要的﹐是靈魂﹐是「意識」﹐肉體腐朽﹐但精神長存﹐那就是作品的靈魂。
(二) 如果命運能選擇
三浦與無敵﹐兩位日本武者
馬榮成時期的《中華英雄》﹐打蘿蔔頭、打白皮豬﹐有強烈的大中國催眠氣質。香港人民智漸開﹐民族精神病毒﹐漸漸褪去。直至八九六四﹐大陸人互相屠戳﹐香港大中華膠乘勢反撲﹐以至後來司徒華及其黨羽﹐化身餓鬼嚙吃食難人士尸首﹐甄子丹自我陶醉的《葉問》﹐亞視日播夜播的「萬里長城永不倒﹐千里黃河水滔滔」﹐都是香港人智力衰退﹐與西方文明社會漸行漸遠的結果。
舊作最好笑的情節﹐無疑是主角華英雄與無敵﹐支那人與日本人﹐走去美國自由神像決戰。其荒謬﹐不下於日本與俄國兩軍﹐跑到支那大陸東北戰爭。
《中華英雄前傳》將舊作敵我分明﹐我正(支那人)你邪(日寇)的格局打碎﹐確是創見。華英雄(支那人)與無敵(日本人)兩線平行發展﹐無分軒輊﹐你走陽關道﹐我過獨木橋﹐我自求我道﹐你咪理我係咪邪道。和仔的設定﹐繼承肥良﹐用了《北斗之拳》的典故﹐以「用心斬」刀法一子相傳﹐日本武者刀中不二﹐與多位日本劍客之間﹐錯綜複雜的S & M關係﹐呈現了多位日本人角色﹐不同的複雜心境與性情。其中一個劍客三浦﹐甘冒大不韙﹐更是日寇侵略大陸前夕的皇軍將領。
犀利之處﹐不單是「支那」(華英雄)與「日本」(無敵)的平行發展﹐而多位日寇劍客的內部爭鬥﹐亦有多重對照。各人同樣冚家富貴﹐被刀中不二拖下苦海﹐但都有不同的選擇與宿命。
無敵與三浦﹐兩個日本人的決戰﹐脫胎自和仔舊作《風林火山》。無敵為了絕愛﹐三浦為了保存愛﹐作殊死戰﹐篇幅短小而精深﹐呈現同一命運的兩面: 二君墮進刀中不二的陷阱﹐陷入無邊苦海﹐還是以各自的信念奮戰﹐結果無法保證(誰能無敵於世)﹐但不像犬儒的香港人﹐命運還是可以選擇的﹐即使要承受戰死的苦果。
(三) 深海尋人
海洋讀者讀《中華英雄前傳》﹐read between the lines﹐敢情能讀出最苦澀的深情﹐此書是鄭健和向溫日良的最後致敬。
刀中不二與無敵﹐兩個角色的設計﹐所謂絕子絕孫﹐絕情絕義﹐除繼承原作﹐顯然再創作自肥良人生的myth: 海洋早期作品的驚人力量﹐源自肥良底伊迪柏斯情結﹐弒父戀母的憤怒。俟佢娶妻生子﹐肚滿腸肥﹐就光華不再。
而刀中不二就彷似肥良的alter-ego﹐他無所不用其極﹐以極殘酷、變態的手段﹐催逼各個刀客提昇功力﹐這恰恰是肥良漫畫老細生涯的對倒: 肥良不斷用道義、忠誠等等字眼﹐合理化他對手下的無情壓逼﹐末了眾叛親離﹐柒到冇朋友﹐他最初與最後的戰友鍾國光(海洋創業《飛天》作者)﹐最終亦是反臉收場。
刀中不二蛻變為無敵﹐一為二二為一﹐就更見和仔的巧思。《前傳》廣為讀者討論﹐是無敵死前的「平行時空」: 無敵罷戰﹐金盤洗手﹐跟兒子與媳婦離開江湖﹐再過平民百姓的日子﹐此正是肥良放棄漫畫﹐減少(專欄裡自稱)叫雞﹐與妻女重組家庭的隱喻。
無敵退出江湖﹐一如肥良的結婚生子﹐那不過是千萬個「平行」中間的選擇而已﹐難言悲喜﹐要緊處是盡性。一如《中華英前傳》第一期頭兩頁跨版﹐無敵切腹自盡﹐與最終回提供的兩個可能結局﹐和仔道明了﹐切腹也好、離場也罷﹐那不過是無敵/肥良可以選擇的﹐無窮盡結局的其中一種option而已。
不像出賣香港的港奸﹐強逼港人緊跟基本法框架。無敵沒有跟隨刀中不二設計了的路線圖前行﹐這是和仔的「反命定論」 (而扭轉了《北斗之拳》、《海虎》的宿命觀)。
(四) 我的墓碑不要名字
最終回無敵擊敗華英雄﹐將他轟進茫茫大海﹐和仔眼中﹐不盡是肥良打敗馬Sir的意思。無敵投盡海洋﹐就此消失﹐是難抵無敵於天下的寂寞﹐他不像刀中不二冷酷﹐他(肥良)要跟華英雄(馬Sir)繼續戰鬥﹐永永遠遠。
這就是《北斗之拳》結局健次郎的意思: born for nothing﹐die for something﹐我要死於戰鬥之中﹐我的墓碑﹐不要刻上我的名字。
這也是《中華英雄前傳》結局的irony: 華英雄獲救﹐但雖生猶死 (永遠是天煞孤星); 無敵不知所蹤﹐卻一直是為人傳頌的傳說。恰恰又是馬Sir與肥良雙重命運的另一選擇 ------ 香港武打漫畫漸從歷史湮滅﹐馬榮成變為最後被樹碑立傳的神﹐而溫日良只能充當眾人唾罵﹐惡臭的殘渣。
華英雄與鬼僕﹐最終回替無敵父子立墓碑﹐刻上他們的名字﹐無奈地與肥良追求的《北斗之拳》精神背道而馳: 命運何物﹐從來不能簡單言說。問誰能兌現中學時期作文「我的志願」。
也許打從《海虎》第三輯某期專欄﹐肥良自稱有女朋友那天開始﹐他已在深水埗長生店﹐預定了他的墓碑(上面當然刻有「溫日良」三個大字)
2 comments:
精彩,多謝你嘅獨到見解~
Thanks!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