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0215

認住呢隻鷹

淺談《清須會議》

一、血緣


大空港

三谷幸喜電影《清須會議》、電視近作《大空港》﹐皆寫一個問題: 父子血緣關係。

《大空港》寫現代中產家庭﹐三代同堂﹐各懷心事﹐謊言講足一世:
阿爺是衣櫃同志、阿爸香川照之通姦、阿媽不安於室想勾佬、阿女扮純情、阿仔扮上進。一家人都識做戲﹐利用孝順父母﹐兄友弟恭﹐維繫家庭關係﹐然後各取所需﹐保持自己的假面具。

於是﹐「血緣」不代表親情﹐只是維持權力平衡﹐關係千載不變的工具。

空姐竹內結子、無業舅父生瀨勝久﹐一對無家庭無子女的男女﹐千方百計擾亂這偽善家庭。生瀨勝久鼓勵香川照之廢柴兒子離開家庭﹐大學退學﹐加入話劇劇團﹐追逐夢想﹐等同將香川幼子拐走﹐向有錢人宣戰。

《清須會議》則寫戰國時代「本能寺之變」﹐血緣繼承﹐不再是維持和諧的籍口﹐變了奪權的理由。

織田信長兩子信雄、信孝﹐一個低能﹐一個野種。農民出身豐臣秀吉﹐兩個都不喜﹐換一套方式﹐借東風﹐用智力﹐不費一兵一卒﹐挾「稚子」(織田信長男孫三法師)令「諸侯」﹐令藍血blue blood一族﹐不知不覺間﹐齊齊做老襯。

根據正史﹐豐臣秀吉正室(中谷美紀)終身無子女﹐像港產片名句﹐「情場如戰場﹐要愛就要搶」﹐想繼承有錢人權力﹐就要搶奪其血脈(兒子)。「清須會議」結束﹐手抱信長男孫三法師登台﹐諸將跪拜﹐秀吉得享最高權力。《清須》剔出現實的血淋淋: 窮人借「血緣」過橋﹐階級位置互易後﹐不會放過機會﹐更要將富人置諸死地。

二、春夢


信長之野望:十萬小時打機

《清須會議》亦講歷史背後﹐不為人知的女人經。戲中女人﹐好似好巴閉﹐當然是假象。

松姬(剛力彩芽)懶醒﹐將兒子三法師推入火炕﹐交畀秀吉﹐以為神不知鬼不覺﹐武田信玄血脈走私混入織田家。回到真實歷史context﹐松姬所謂替武田家翻檯﹐俟秀吉獨攬大權﹐誅殺群英後﹐亦只是一場春夢。市姬(鈴木京香)以為改嫁柴田勝家﹐就能玩弄秀吉﹐亦不外乎自我催眠﹐忘了美人會老﹐除了自己﹐天下其實大把女人。而忍者天海祐希﹐武藝低微﹐行徑弱智﹐編導明目張膽性別歧視﹐又人人受晒﹐更見神通廣大。

不管《清須》套戲context裡﹐班女人幾巴閉、幾架勢(如市姬、松姬、寧)、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﹐但只要銀幕下的觀眾﹐略懂歷史演義﹐打過幾十萬小時盜版戰國電子遊戲﹐總有一刻清醒﹐明白戲裡男男女女的浪奔浪流、潮湧潮落﹐不過浪花淘盡英雄/雌﹐只是不知天高天厚﹐自我陶醉而已。豐臣秀吉末了﹐疑似統一天下﹐亦不過留下枯骨一堆。

這就是三谷幸喜改拍歷史劇的理由吧:將戲劇與真實(歷史)對照時﹐則一切有為法,只如夢幻泡影。

三、魔幻


黑幫有個荷里活:Magic hour不過片場佈景

《清須會議》有兩場戲﹐相當重要﹐未必有人注意。

第一場是flashback﹐斜陽下柔鏡﹐織田信長玩閱兵﹐眾武將和衷共濟﹐聚首一堂﹐陶醉於magic hour一般的浪漫光線。

這場戲的典故﹐來自三谷幸喜前作《黑幫有個荷里活》。《黑幫》講戲夢人生﹐真戲假造﹐magic hour令人陶醉﹐不過片場佈景﹐只是臨時演員(佐藤浩市)的自我安慰。永遠等待magic hour的黃昏美景﹐兩行清泪﹐由庸碌半生的廢柴演員面上流下來。

《清須會議》寫柴田勝家、豐臣秀吉等等﹐各式各樣明爭暗鬥﹐爾虞我詐﹐否定所有價值﹐友情、男女愛情、義氣、親子情全不可信﹐人與人除金權利益別無其他。於是回憶Magic hour中信長閱兵﹐便非常關鍵﹐替《清須會議》抺上底色的溫情tone。全片一片虛無﹐那場戲﹐便重新給觀眾一個安全立足點﹐確認戲中諸人﹐曾幾何時﹐原來曾有真感情。

但回到《黑幫》脈胳﹐看懂作者心事﹐就明白一切溫情﹐都不足取信。

《黑幫有個荷里活》最後鏡頭﹐吊臂攝影機向後zoom out﹐觀眾倣然大悟﹐之前的120分鐘﹐都是片場佈景﹐都是做戲。三谷幸喜寫了廿年日劇劇本﹐都做後設戲劇﹐如《古畑任三郎》聚焦田村正和的舞台化探射燈﹐刻意要觀眾疏離﹐從來是三谷的慣技。以前小弟以為他想講人生如夢﹐真假混同﹐近來我漸漸明白﹐他真正想表達的﹐其實源自他世界觀的犬儒: 三谷對一切都不信任。

《清須會議》閱兵眾人聚首﹐其實是「家庭」。當父權(織田信長)崩塌﹐樹倒猢猻散﹐眾人面對現實﹐於是曾經像水晶球一樣用雙手小心奕奕捧住﹐迷人的 magic hour﹐隱喻友情愛情﹐兄弟情父子情﹐一戳即破﹐不過是泡影。

四、幽靈


新選組:六國大封相﹐人人冚家祥

《清須會議》對歷史人物百般調侃﹐英雄不過狗雄 (武士幽靈西田敏行的對白: 「好彩唔係真係要打o者」)﹐重點不是搞笑﹐亦非顛覆﹐是源於作者的虛無﹐對人情﹐對婚姻﹐對家庭﹐對歷史的否定﹐自以為是的看通世情。

《清須》另一場重要的戲﹐《搵鬼打官司》的死武士西田敏行﹐與織田系武將瀧川一益(阿南健治)於樹林中對峙。

大河時代劇《新選組》末了六國大封相﹐下接《搵鬼打官司》陰魂不散的武士鬼魂﹐到本格戰國歷史演義《清須會議》﹐一套接一套﹐進入三谷式虛無主義的中心:武士幽靈西田敏行﹐與永遠遲到的瀧川一益(可與《如來神掌》的東島長尼比肩)﹐於樹林中狹路相逢。Bad timing﹐時不我予﹐身不由己的時代逆流﹐觀眾嘻哈絕倒之餘﹐亦笑中有淚。織田信長也好﹐德川家康也罷﹐人人皆要面對的命題﹐就是林中巧遇武士幽靈﹐就是: 跟死亡/死神打個照面﹐嚇個死去活來﹐拔腿狂奔 (又能逃往哪裡?)。

父子血緣的不可恃﹐武將兄弟友情的不可信﹐女人自以為是的短視﹐到生命的短促﹐命運不可自控﹐恨錯難返﹐一個接一個推演﹐編劇末了提出《清須》最後出end credit的空鏡: 跟《大空港》一式一樣﹐鏡頭遠眺一望無際的藍天﹐只見天空多了幾隻飛鷹﹐蕭殺聲中﹐小弟想起西藏食屍骸的天葬秃鷹。

三谷幸喜的鏡頭﹐愈傾出世﹐他的喜劇﹐已不好笑﹐他對現實世界的人際感情﹐只餘調侃﹐已無幻想。脫離類型作品﹐轉向歷史劇﹐他的興味﹐亦非解拆﹐於是走向虛無與死亡。末了﹐畫外音隱隱然傳來戰場上的殺伐之聲﹐觀眾也能感應﹐三谷幸喜的犬儒與悲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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