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0910

一週一健談 #5


A Becoming
印刻 郭達年

1.

香港進入七零年代時﹐還很流行早場電影。在九龍尖沙咀的海運戲院﹐是其一專門放映早場的地方。這些早場的觀眾﹐大多是年輕人﹐學生。早場還很多時候時大學社團籌款活動的門徑。學生去電影公司租片﹐向戲院租場﹐門票收入減去片租場租﹐就是社團進帳。當年﹐有好些年﹐幾乎是收入保證的電影﹐就是胡士托音樂節。

對於那年代﹐那些集體的旅程﹐有過一個很傳神的隱喻:我們就那樣一起的站在那兒﹐於是就懷孕了。

我也忘記了自己在海運戲院(還有京都)看了多少遍的胡士托音樂節。幾乎看到當時的年輕人的週報有影片放映的廣告﹐就有一班人﹐]幾乎帶著朝聖的行腳來到戲院。如是說﹐他們都已經懷孕。

懷在心靈的是怎麼樣胚胎﹐當時他們不好說得明白。這些當年也許永遠無條件踏足亞美利堅土地的香港青年﹐與那股無以名狀的集體律動的唯一依靠﹐就是那菲林光影傳達開來的一種無法抗拒的歸屬。

那幾小時的旅程﹐更多是精神的﹐但也不乏生理。那三個大S(Sensibility, Sexuality, Sensuality)真的tangled up in blue(s)﹐糾纏不清。大家依賴感覺而距離思想。在懷孕中高潮疊起。泰迪羅賓告訴我﹐他們第一次看完影片﹐情緒非常的激動﹐即刻要做的﹐就是跑到band房去----投入音樂﹐其實是投入一種歸屬﹐一個fraternity。

2.

每一個人在這數以千呎菲林上的迷穴都不會盡同。我卻給一個老頭的力量著魔的震懾了。他也改變了(更多是提昇了)我的彈奏觀念。他是Richie Haven。

一支Guild D-30﹐一種和「把自己掏出來」反向的﹐「把自己栽回去」的往內尋索﹐是Richie的音樂的道﹐他不向你傾吐﹐他帶你進入。進入一種精神世界﹐一種聲音的涅槃狀態。他在彈奏中幾乎整個人栽進了自己的整體細胞的土壤。在律動的土壤。他不是那些叫座的大明星﹐但他把胡士托的歷史啟始。

他那十來秒音樂史上令最多人難忘的台上調音﹐是啟蒙一代人反醒opening tuning作為一種另途和聲美樂的可行性。我往後的好一大組歌曲﹐就是以這開放和聲作為基礎。那真是「另一個世界」。是可能的。這個開放和聲的採行﹐和當時一大潮湧現的open schooling, open marriage, open mic gigs, open roads......世界真的像Frank Zappa精妙的analogy:「the mind is like a parachute, it is only useful when it is open.」慢慢的在打開來。

Richie的動力哲學也是迷人的﹐他撥弦的右手自成一種生態。想像他彈奏的是一支Gibson Les Paul﹐而且是透過Marshall的真空管擴大發聲﹐那會是如何的一幕音浪。但完全沒有必要。他所使用的D'Angelica bronze-wound吉他弦﹐即使是在其看似勁抽的切奏下﹐出來的卻是一種柔弱的剛勁﹐比起紅頸硬芯的機槍節氣﹐是太極推手對盲拳。一步到位。這就是自省開放的真搖滾。

於是當他幾近即興的唱著自己的自由的真天地:「我在心內攜帶著的話機﹐可隨時給我的弟兄接話......」整個山頭的年輕人都站了起來。

多少年後﹐相對很多為了仕途﹐為了事業﹐為了利益﹐把那段旅程便當地放入「青春的天真歲月」的文物標本框時﹐Richle 精銳的自白了他的觀見:「那是當時啟始的一個『becoming』的過程﹐整體的﹐又互為關聯;這個becoming迄今仍在進程中﹐只是人們因為現實的種種因素﹐不願也無心這樣去瞭解和承認它。」

胡士托是一個集體懷下的私生子。他的到來背叛了必須背叛的非自由的道德。

在organic的社政議題泛濫無援的當下﹐Richie帶著一種安祥和自在看這個世界的來龍去脈﹐他說:There is nobody left to crown。返本歸真。路只有一條﹐就是那開放的。

Richie在胡士托的舞台上被迫(因其他表演者未到)彈奏了兩個多小時後﹐背上的汗水濕透了他的黃袍﹐他沒有停止那節奏的撥彈﹐人步開前台﹐像一個已衝過終點的馬拉松選手﹐要在那步伐的節奏上慢慢的圓融下來。鏡頭在追蹤著他。台邊的工作人員凝望著他﹐他喘著氣﹐仍然彈著和弦﹐埋首在自己向內尋索的兩個多小時的旅程﹐可是他明白﹐這只是一個更大的旅程的啟始。他當刻也許未coin the term, 「a becoming」。

3.

香港旺角西洋菜行行人專用區﹐七月一日﹐香港回歸紀念日。晚上﹐一大群年輕人推來樂器和發電機﹐要在街頭起哄﹐吶喊音樂會。我唱了一首串連歌﹐前半是大陸樂手朱芳瓊的﹐下半就是Richie Haven的﹐那是一個圓通的聲波脈絡﹐在那個旺角的夜晚﹐當我唱到「有時候我感到﹐活像一個孤兒」﹐我突然感到和那天在尤加農場(Yasgur's farm)台上的Richie聯接上了。我們是那一群同一次集體懷孕的私生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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