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穿Kenzo的女人」我是晚了十多廿年才看的﹐因為還是中學生時﹐我就沒弄懂那「Kenzo」該如何發音﹐一直覺得沒格去讀﹐雖然現在依然不大了了﹐但面皮轉厚﹐凡不懂的就要自矮的心障﹐就沒那麼容易遇上。但你可以想像﹐假如這個著名的專欄﹐欄名沒了那個英文(?)時裝品牌單字﹐而改稱「錢瑪莉週記」什麼的﹐那會是多麼寒傖﹐多麼offensive﹐又多麼disgusting的一件事﹐那頭曾經「我依然很gorgeous」的母狗﹐大概就提不起勁對鏡自吠了。
因此﹐假如香港某撮小圈子在70年代真是給後世留傳了「號外體」﹐作為小香港雜種主義已拱墓木的一回事﹐(除了我大概)沒誰會察覺到﹐原來早在60年代﹐自由中國也有一位挾洋自重的先鋒﹐一位引火者(fire-brand)﹐那可能是穿長袍的李敖。
你看不懂英文嗎?
當然李敖「西學為用」的日子並不長﹐假如從「大學日記」算起﹐只到三數篇與文化老人互戴紅帽、持刀互戳的萬言長文為止。那種通篇帶著英文(單字)﹐不停拋擲西方學術名詞的文體﹐要緊的﹐是帶著棒打長期便秘佔住毛坑的活跳屍的時代需要。假如「號外體」是要將偽中產的日常情調化成常態﹐以嘲弄愚民而自喜﹐那「李敖體」就有種只爭朝夕的逼切性。一無二致的是﹐要以己之長攻敵之短﹐最能把人唬住的武器﹐當然是英文。
特別的是﹐號外與李敖很快就成了「傳奇」﹐但他們的生存哲學卻是那麼的不同。「號外體」以「你看不懂(英文)嗎?」為榮﹐而「李敖體」﹐卻一直朝群眾堆裡鑽﹐要與人民的低級趣味一同呼吸。假如你是李敖的讀者﹐我不信你沒聽過這李敖式「笑話」三百次 - 有老漢去夜市買成人書﹐忘了帶老花鏡﹐錯買了李敖辦的﹐封面是裸女的雜誌﹐自此當了李敖支持者﹐至死不改其志。
比陶傑少放屁三萬次
說回文體一事﹐有趣的是﹐李敖之後卻沒朝這方向發展﹐他很快就放棄這種不中不西的不倫文體﹐不久就回到夾雜大量詩詞古文(與雞巴詞語)﹐純過蒸餾水的中文﹐寫他500年內最好的白話文。當然人們可以認為他志不在此﹐但我相信他所以轉向﹐最主要的理由﹐是除文史範疇的故紙堆外﹐他對其他「現代性」的知識興趣並不持久﹐也根本不甚了了﹐此所以﹐他30來歲以後寫的文字﹐十居其九會變得那麼乏味。你很難相信﹐這個人竟然是曾出版過「文化論戰的史料與笑料」這樣叫讀者驚奇﹐讓敵人拍案的作品的人。
要為李敖界定「身份」﹐那是多麼困難的事﹐尤其一般人根本沒打算讀他的書。李敖還鄉期間﹐有特區報章稱李敖「名嘴」﹐如此簡便就能概括李敖的「資歷」﹐我不確定這是「知識人」的無知﹐還是李敖的悲哀。李敖與一般反芻唾沫謀生的名嘴不同的是﹐他貨很多﹐簡直堆疊如山﹐但種類太窄﹐他連電影都不看﹐不懂侯孝賢或小津安二郎﹐那至少比陶傑少了三萬次放屁的機會。李敖尤其酷愛重複(從形式到內容)﹐讓他的文字與笑話﹐都變得像在和諧式公屋裡種花﹐讓人讀來了無生趣。他主持的笑傲江湖式﹐像小學生做project﹐以剪報調濟沉悶的電視節目﹐不論主持、嘉賓、資料收集﹐其實一古腦兒都是他自己一個。由是﹐李敖之數十年不離孤島一步﹐倡導「不出戶﹐知天下」的妄想﹐也就變得富有象徵意義了。
旅行的意義
丘世文死了﹐陳冠中走了﹐錢瑪莉嫁人去了﹐號外變了廣告雜誌了﹐香港變了特區了﹐而李敖﹐也終於遠渡重洋﹐要「知天下」去了。「讀書破萬卷﹐下筆如有神」﹐想不到在有生之年﹐能見到「讀書界」的神﹐攀上了飛機的鐵翼。他當然不會知道什麼鳥錢瑪莉﹐但在有生之年﹐他應該遵照瑪莉的教訓﹐一年務必旅行一次﹐好放下剪報的剪刀。